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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在,我不敢离开 你在,我不敢离开

你在,我不敢离开

十八岁,她如田野里一朵白菊花,浅淡而美丽。

那年冬天,八抬大轿,吹吹打打,把她抬到了他家,她做了他的新娘。烛光摇曳,月光透窗,在烛光下,他揭开她的盖头。她的脸,在那一刻赛过了红红的盖头,如五月的荷花瓣儿一般艳丽。

那一年,他刚满二十岁。

结发为君妇,执手长相思。她总以为,这是古诗词中的句子,不会出现在她和他的生活中,他们一生一世,花正好,月正圆,花柳正春风。做了新娘以后,她把长发绾起,盘成一个髻,清清淡淡,下了厨房,不能说和他举案齐眉,但至少是相敬如宾。

可是,一切美好的梦,都在婚后不久的一个夜晚,碎了,如波光荡漾下的湖水,揉碎了所有的梦幻和所有的美好。那夜,他出去了一下,上厕所,然后,就再也没有回来。

她没想到,抓壮丁,竟然连一个教书先生也不放过。第二天,她赶到邻村,看见了他,可一切都是徒劳。那支部队的军官一脸肃然,一脸冰冷,任她跪下,也不放人。原因很简单,如果都放了,他就成了光杆司令。

就这样,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,走向炮火连天的地方。

他走时,没有说别的,一下子跪在地上,说:“家里老人托付你了,如果战争结束,我还没有死,就一定会回来。”那一刻,她无声抽泣,梨花一枝春带雨。

仗没完没了地打,一场接着一场,他一直没有回来。他是军人,军人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。

这期间,婆婆病了,躺倒在床上,一时糊涂,一时清醒。糊涂了,就一声声喊“更生”,仿佛一喊,儿子就回来了,就站在床边。清醒了,就不说什么,大睁着眼,望着虚空,老泪横流。到最后时刻,回光返照,婆婆清醒了,拉着她的手,连声叹息:“蛛儿,苦了你了。”

她抹泪,为自己,也为婆婆,更为这个社会。

婆婆延挨着,最后终于延挨不下去了,临闭眼的时候,泪水不断,望着她和孙儿,说:“把你和孩子留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,我死不瞑目啊。更生可能已经不在了。我死了,你就嫁人吧。”然后,老人带着无尽的遗憾,离开了这个世界。离开了,眼睛也不闭。

那一刻,她扑倒在婆婆身上,哭得昏天黑地,哭得铁石人听了也流泪。哭罢,送婆婆上山,然后,粗衣荆钗,独立门户,苦苦度日。没事时,她总会走到村口,向远处望去,一望,就是半天。

随着时间的流逝,他的音信变得逐渐稀少,最后没有了。有人说他已战死沙场,也有人说他已有了爱人。她不信,不时地站在村口,望着远方,等着他回来。

她相信,她在,他就一定会回来。

其间,也有人对她示好。她的一个远房的表哥,也是同村的人,诚实厚道,他给她挑水,也给她帮忙种地。一次,是批斗会,作为“反革命分子”的家属,她被带到会场,接受批斗。一群人围着她,让她交代反革命行为,她没什么可交代的,他们就打她。他站起来,说:“她一个妇道人家,知道什么是反革命?这不是乌鸦啄柿子,拣软的来吗?”

结果,没有救下她,他反而也被拉到了台上,陪斗,挨打。

事后,她找到他,没有别的报答,只是做了一碗荷包蛋。他没接荷包蛋,而是紧握着她的手。她低敛着眉眼,轻轻抽出手,说:“表哥,我们还是做兄妹吧。一切,都晚了。”然后,她转身忍住眼里的泪,快步离开。

是啊,一切都晚了,在那个十八岁的冬天,当他掀开她的盖头时,她的心就永远地属于了他一个人。

孩子,慢慢长大。她,在煎熬中褪尽红颜。孩子上小学、中学、大学。一晃,又大学毕业,进了城。

她,仍然住在农村老家。

儿子接她,让她去城里住,她笑道:“一辈子在村里住惯了,城里虽好,可我住不惯。”儿子强求,和儿媳妇一次一次去接,说让她去照顾小孙孙。她无奈,去了,临走时,把钥匙放在了灶房的门槛下,儿子不解,问她咋不带在身上,她笑笑,没说话。多少年前,每次她离开时,都会把钥匙放在那儿,而他一找一个准。她怕她进城了,有一天,他回来了,会寻不见钥匙,进不了门。

在城里,她知道,儿子是骗她,让她来城里住。照顾孙子,有保姆呢。

她住了十多天,无论如何也要回去。她怕在她离开后,有一天,他会突然回来,没有她,他会无所适从的。儿子无奈,任她回去。从此,每天,她总会站在村口,遥望着,遥望着远方的白云和天尽头的远山。当年,他就是从那儿离开的。

这样的日子,一过又是二十年。

终于有了他的消息,他随军去了那个孤岛。她听了,替他难受,不知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他是如何熬过来的。同时,一颗飘摇了几十年的心,也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。每天,她仍然去村口望,风雨无阻,一如几十年中的每一天一样。

在她八十岁那年,她等回了他,一个骨灰盒。她站在村口,看着捧着骨灰盒的儿子一步步走近,她用手抿了抿头发,庄重而微带羞涩,不自觉地说:“钥匙放在门槛下,知道吗?”说完,醒悟过来,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再找钥匙了,老泪纵横。

她在前面一步一步走,拿出钥匙,打开门,接过儿子手里的骨灰盒,走进卧室内,把他轻轻地放在桌子上,轻轻地抚摸着。这样呆呆地,一直到晚上,又到天亮。第二天,不见她出来,儿子打开房门,她趴在骨灰盒上,一动不动。喊她不应,拉她也不动。

她停止了呼吸,脸上,却有一抹安详的笑。

换寿衣时,她的手紧紧地握着,掰开,里面有一张泛黄的字条,上面写道:你在,我不敢离开。大家不知道,那是新婚不久,他写给她的。长长的,她保存了六十多年。六十多年的岁月,他们分开了,可分开的是身体,没分开的是心,是感情。